越百川有时会想,死前的走马灯大抵是阎王的一丝温柔,让人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重新检阅自己的人生。
又或者走马灯是阎王稍稍的偷懒,回看完自己的一生,生死簿前哭天喊地、称冤叫屈的人也能少几分嘴硬。
不论如何,没能见识到第二次走马灯的自己多半还活着。
越百川再度睁开眼,满嘴的丹药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他咽了口口水,残留在喉咙眼的异样感证明上一次醒来并非他的一场梦。
他闭目内观,身体的明伤暗伤都已痊愈,枯竭的灵气此刻充盈过了头,时不时逸散到空气里。
垂死边缘的伤势都能治好,看来小师妹那布袋里的药很是珍贵。
这不奇怪,宗门这些年别的进步没有,上乘的法宝和丹药却是今时不同往日,师父扩建了三次仓库也没能顶住孟落溪每年像批发进年货一样往宗门搬来一堆又一堆修仙资源。
不过右手处仍旧空空荡荡,丹药终究是外物,重塑肉身并非外物所能及。
少掉一只胳膊以后的生活和修炼都会不便很多,但向来万事不过心的二师兄不在意也没空在意这些俗事,他坐起身,环顾四周。
倒塌的树木、满地的碎石还有不远处巨大的、一眼望不到底坑洞......
钟灵毓秀的后山似乎被从内部引爆,好在爆炸的威力不算非常大,没将整座山解体,而是炸成了类似窝窝头的形状,给了自己一点立锥之地。
对个人来说,这是幸运的,但身为宗门的一员,越百川知道,大家宁可看到有人把后山削成两半,也不能接受后山被从内部破坏。
原因很简单,山门大阵的关键节点就在这座山内部,藏在未经发掘的核心矿脉里。
这场爆炸绝非意外,有人想要攻打宗门。
但知道山门大阵节点这件事的只有寥寥几人,莫非宗内出了内鬼?
越百川暂时将怀疑按下,他起身,四周见不到孟落溪的人,她有可能是回宗门迎敌去了。
心念一动,一截黑不溜秋的东西猛地从爆炸产生的坑洞里直直飞出,来到他的身旁。
他握住这东西的一端,灵气激荡,焦化的杂志震散开来,露出其中古朴陈旧的剑柄和黯淡的剑身。
人有寿命,但其实剑也有寿命。
天道之下,没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万事万物自创造起就有破灭的一天。
“老兄,再坚持一下,一下下就行。”
他忍住悲伤,御剑而行。
气派的山门很快进入视线,它算是前两代宗主唯一没舍得变卖的东西,这块门面象征着他们和很多悟渊宗弟子骨子里难以割舍的骄傲。
谁能想到,在那骄傲之下有一天铺满的却是门人的尸首。
锦衣玉袍的人们踩着尸首和血水,有说有笑,每有惊恐的弟子想从此处逃跑,他们便争先恐后地调动法宝,将人斩成肉泥。
杀一人,他们便随手在手臂上划一道,然后转身与旁边的人炫耀攀比。
恨。
这是二师兄从未有过的情绪。
地上的那些人有的给他送过衣服,有的帮他热过晚饭,有的陪他聊过一夜暗恋愁思,有的向他倾诉过离乡别情。
他们曾是活生生的人,会哭会笑的人,此时却成了供他人玩乐的一滩烂泥。
愤怒干扰着理性,他正要俯身向前,递出雷霆一击,有人却在半空将他拦截,纤细的胳膊从他腋下伸入,把他牢牢抱住。
“落溪——”
“二师兄,我们跑吧。”
孟落溪坚定而有力地说。
越百川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引入眼帘的孟落溪面色如常,仿佛底下的屠杀与她无关。
“你在说什么胡话,其他——”
“大师兄已经死了,一剑封喉,”孟落溪无比平静地说道,“三师兄舌头被拔了,离死不远,四师妹和五师妹一个没了左眼一个没了右眼,也快死了。”
“......”
越百川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的话,她轻描淡写得仿佛在开玩笑,他宁愿相信这不过是小师妹为了报复自己开的一个丧尽天良的玩笑。
然而他的直觉在告诉他——她没说谎。
“......师父呢?师叔呢?他们不在宗里么?!”
“在宗里,现在都在同一个药鼎里,师娘也在里面,不过师娘已经熬化了——你是不是还要问六师兄和七师姐,他们应该前几天就已经遇袭,六师兄被丢进了猪槽,七师姐的尸体被野狼叼走了。”
“你!”
越百川怒从心中起,又很快退去。
他没办法根据孟落溪的话想象他们的死,却又害怕她说的全是真的。
万一亲眼见到他所说的一切......
像要掏空心脏般的恐惧感滋生了愤怒,懦弱的愤怒。
但这不是迁怒于人的理由。
他放下指向孟落溪的手指,与此同时,孟落溪松开抱着他的手,像是看穿了他没有勇气下去确认。
“师兄不怀疑我是那个内鬼?”她说。
宗门里真的有内鬼!
越百川心中一突,急匆匆地说道:
“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告诉我,内鬼是谁?”
孟落溪深深和他对视一眼,或许是错觉,越百川觉得她的目光沧桑得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但就像他自己说的,孟落溪是他看着长大的,就算他们之间出现过再多分歧,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因此,他读懂了她的眼神。
“不可能,”他说,“大师兄绝对不可能。”
“师兄,谁当内鬼不是一个信任问题,你有可能当,我有可能当,只不过这一次轮到了大师兄。”她笃定地说。
越百川实在无法理解她的话,实际上,今天发生的大多事他都无法理解。
“......这一次?”
他捕捉到孟落溪话里最古怪的地方,询问道。
“没时间了,二师兄,收剑,我们从这里逃出去!”
孟落溪的语调忽然升高,她唤出她的法器算盘,强行把越百川从他自己的剑上拽到算盘上。
与此同时,脚底传来一声裂帛之音,头骨被削掉大半的三师弟脸上血肉模糊,他咬紧牙关,一手重重砸着只剩一根弦的古琴,一手提着紧紧抱在一起的四师妹和五师妹,向宗门外疾驰。
脑中仿佛炸开了爆竹,血液上涌,越百川目眦尽裂,转身想去帮忙。
“师兄,他们没救了,别浪费时间。”
孟落溪又一次拦住他,冷冷地说。
浪费时间?你居然说救他们是浪费时间?!
他如困兽般奋力挣扎,脑中除了愤怒什么也不剩。
更让他绝望的事在眼前发生——
三师弟的琴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守门的人,就像杀死那些普通门人一样,他们亢奋地使唤着法宝,力竭的三师弟无力抵抗,忍着剧痛把四师妹和五师妹抛了出去。
空中的四师妹和五师妹推开彼此,用各自仅剩的眼睛最后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她们同时扭身,以她们为中心,周遭的灵气向她们涌去。
守门的人们再无适才的悠哉,他们迅速切断和法器的联系,铁青着脸向四下散去。
但他们还是慢了一步,两人离弦之箭般冲入人堆,那股吸力达到最大,形成一片真空的灵气圈。
越百川停止了呼吸,每个修士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短暂的寂静后,狂乱的灵气不受控制地冲出姐妹俩的身体,她们凝望着彼此,活生生被灵气撕成碎片。
填充真空的灵气和这股灵气猛然对冲,身处其中的修士如遭雷击,修为弱的瞬间被碾为齑粉,修为稍高一点的经脉寸断,倒地不起。
越百川几乎忘记了思考,他至今度过的人生在这一刻变得毫无意义。
和睦的家庭、无忧无虑的生活和一片清净的天地......
上天收回了它的馈赠。
“就是现在。”
从前那个事事依赖他的小师妹如今只让他感到陌生,明明四师妹和五师妹对她关怀有加,她们惨死在她面前,她却像是丝毫没受影响,第一时间就操控着算盘要从她们用生命制造出的缺口逃出去。
等等,好像有什么东西——
经历过一次濒死体验的越百川感知愈发敏感,他汗毛耸立,眼睛扫向右侧。
那里只有宗门栽种的榕树,秋日的寒风轻轻吹动它们的枝条。
“低头!”
小师妹的动作比声音更快,说是低头,她却全力拉着他往前一扑,两人尽皆倒在算盘上。
倒下的瞬间,某样东西贴着越百川的头皮飞过,彻骨的寒意惊得他下意识抬手默默自己的头,确认头盖骨是否还存在。
法器?灵气?剑芒?
那不是越百川熟悉的任何一种能量。
或许,那是更高层次的东西。
灵气之上是什么,越百川只听南来北往的游客说过,但他们嘴里也没个统一答案。
也许灵气之上对其他州的人来说是常识,但对中州人来说,灵气之上不过是个奢望。
中州虽然叫中州,但根本不在大陆中央,反而在大陆的边角,之所以叫中州仅仅是因为此处最拿的出手的宗门叫中正宗。
偏居一隅的中州远离了风暴的中心,但相对的,缺乏竞争的环境也自然不具备诞生顶尖修者的环境。
因此大量有前途有未来的青年才俊不愿留在本地,抛弃故土前往其他州,形成了恶性循环。
中州的实力每况愈下,还坚持留在这里的修士大多属于一眼望得到头的人。
就像悟渊宗,宗主李庆书是开阳境,这已经算是中州的最高战力,可开阳境其实才区区四段,离真正的中州那些半步登仙的九段天枢境相去甚远,一个天一个地。
越百川没头没脑地想着这些事,心情竟是渐渐平复下来。
假如对方能用灵气之上的能量,证明对方的实力至少在五段和六段,孟落溪没说错,他们去也是送死。
为了谁去死是件容易事,只要自我感动地挥剑就行。
可他很清楚,死去的人不会想看着自己去奈何桥陪他们喝汤,三师弟要是听说他不珍惜逃出去的机会说不定得当着孟婆扇自己两耳光。
“往左!”
那股不知名的能量再次袭来,孟落溪却不像刚才那样有所预警,越百川赶紧将灵气注入算盘,推着算盘朝左大幅度倾斜。
一股巨力把键盘上端砍去一半,滑到下端的他们险之又险躲过一劫。
“为什么......”
孟落溪的额头渗出冷汗,她喃喃自语,似乎无法维持冷静。
偏偏在这种时候发呆?
越百川心里暗骂,加大灵气注入,把孟落溪的灵气挤走,他全权掌控着算跑上下翻飞,躲过一次又一次攻击。
显然,对方在戏弄他们。
“别发呆了!”越百川心中焦躁,大声说,“接下来我们去哪?!”
孟落溪沉思了一会,回头看向浮在越百川腰间的长剑。
“去后山。”她说。
“后山?”
那不是往回飞么?
他没来得及问出这句话,孟落溪已然夺回算盘的控制权,带着他朝后山飞去。
奇怪的是,察觉到他们的意图,对方突然停止了攻击,放任他们一路平静地抵达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后山。
坑洞边,看上去和越百川差不多大的青年身着玄衣,他容貌俊秀,背负着手,饶有兴致地向坑洞里打望。
他们落地,青年缓缓转过身,眼睛无视旁边的越百川,直勾勾盯着孟落溪。
“阵眼最好别藏在山里,你们的祖师基础学的不错,却没仔细看前辈的注解,可惜可惜。”
黑衣青年脸色似有些惋惜,摇着头说。
“我二师兄说,他要和你比比剑。”
孟落溪没接他的话,自顾自说道。
小师妹,你真是个人才......
心里这么向,越百川的剑下一刻便来到左手。
黑衣青年总算正眼上下打量了下越百川,耸耸肩对孟落溪说:
“你确定?”
“别看我二师兄这样,但他剑法比谁都强,你要是能纯靠剑法赢他,我就回答你想要我回答的问题。”
孟落溪泰然自若地回道。
“天凉了,热热手也不错。”
玄衣青年随手一挥,地上的树枝飞入他手中。
越百川一言不发,对方拿树枝似乎是他占了便宜,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对方的气机已经将自己完全锁定。
差距实在太大,大到他可能没机会出剑。
他摸鱼摸来的剑法别说和这种顶尖高手较量,和孟落溪这个不喜欢练剑的家伙也是有来有回。
但现在他只有赢一个选项。
他深深呼吸,摒除杂念,递剑向前。
几乎是同时,原本在他身旁的孟落溪鬼魅一样消失,出现在玄衣青年身后。
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匕首,狠狠扎向青年的后脑。
这似乎出乎了玄衣青年的意料,他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任由匕首刺进去。
下一刻,青年的身体里响起一声龙吟,孟落溪刚想抽出匕首,某种不可视的东西砍下了她的头。
喷射的鲜血中,越百川心中的最后一根弦绷断,他不顾一切地刺出手中的剑,眼前一片空白。
左腿在痛,右腿也在痛,肢体脱离了他的身体。
但这些无法阻止他,他所有的灵气聚在左臂,剑出如虹。
下一秒,天旋地转,他的头飞向空中。
最后一眼,他死死盯着手中的剑。
差两寸,就差两寸!
......
之后,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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